回虎林过年是一件高兴的事，那种愉悦的心情不亚于14年前考上大学离开虎林的那一刻。

　　十三个半小时的路程依然难熬，比这更难熬的是沿途的3G信号不好。如果可以，我愿用这得来不易的中铺，换一个一路畅通的移动wifi。

　　回到家里，我爸已经煮好了面条，看着几乎和面条一样多的肉丝，我想说“大清早儿的吃点清淡的就行”。话还没出口，一整只肘子就被端了出来，然后是一条目测至少5斤重的鲤鱼，接着是小鸡炖蘑菇、红烧猪手、土豆炖牛肉、干肠红肠拼盘、炒蒜薹、家常凉菜，整整八个菜，盘盘都冒尖。此时是腊月二十九早上5点12分。

　　“爸，早饭不用搞成这样吧。”“这不是你回来了嘛，吃吧。”我用尽所有力气，吃完了这顿八个菜的早饭。已经习惯了不吃早饭的胃，难以承受如此高规格的礼遇，直到上午10点多，仍然难以消化，我借口出去给爸买条烟，下楼去买健胃消食片。

　　小城的人们好像不知H7N9为何物，路边全是卖活鸡的；十字路口摆了十几个文明鼎，路上真的没有一点纸灰；旁边的黄色网格线里，停着两辆奔驰和一辆宝马，竟然都是本地牌照；超市大到让我差点迷路，十块钱一斤的韭菜旁边是活着的螃蟹；我家门前的路变成了单行道，路上的行人依然对喇叭声保持淡定，不管你如何按，就是不给你让路；我终于买到了健胃消食片，可这时候我已经有点饿了，还好回家就吃午饭了，十个菜……

　　“身体咋样啊？血脂、血压、血糖都高不高？”我拿自己偏高的这三项问我爸。他拿了份体检表出来给我看，所有指标都正常。我这才发现这个59岁的老头，白头发比我这个三十来岁的人还少。我爸提出他最爱玩的项目——掰手腕，仍然是我两只手掰他一只手，不出意外的我又输了。

　　除夕是在小叔家过的，之前我就嘱咐三个堂弟，不许玩手机，陪家人唠唠嗑，直到当天我才知道，这完全不是我能控制的。

　　“给你拜个早年，马上发大财啊”、“晚上吃完饺子来我这打麻将呗，我跟老吕他们说完了”……叔叔们用微信组织局子，婶婶们则在朋友圈里互赞对方的养生秘笈和心灵鸡汤，唯一一个没有微信的老爸，捧着个平板电脑看《一代枭雄》。

　　“哥，我能玩手机了吗？”小叔家的弟弟实在受不了了。

　　“玩吧。”我解除了手机的封印。其实跟家人的沟通也许不用那么刻意，只要在一起，什么都是好的。

　　年夜饭，我借着酒劲把两年来所有的辛苦、压力、委屈吼了出来。我想要一点安慰，得到的却是我爸严厉的训斥——“发什么疯，给我坐下”，叔叔们安慰的竟然是我爸——“孩子喝多了，你别生气”。

　　我的痛苦被所有人无视，我哭了，没有人来安慰。这就是传说中的温馨港湾？这就是那个能给你温暖和安慰的地方？这不是我想象中的家，我想立刻回到哈尔滨。

　　随后的两天，没人再谈起这件事，就像我的那些委屈，被家人选择性遗忘。临走的那天晚上，我爸用蜂蜜、蘑菇和几十个豆包塞满了我的箱子。小叔告诉我，这些蘑菇是我爸自己上山去捡的，他自己一口没吃，全都晾干了等着我回来带走。

　　我爸嘱咐我要注意身体，语气接近乞求，我好像瞬间明白了他们为什么无视我的委屈。曾经我是船，他们是我避风的港湾，但是现在，他们变成了船，而我成了他们需要依靠的港湾。当我这个港湾忽然起了风浪，他们不知这风浪从何而来，如何平息，只会感到害怕，手足无措。他们无法感知我的压力，就像年少时的我无法理解他们的困苦。他们的训斥和唠叨恰似我当年的哭泣和撒娇，是在找寻依靠，用以擦去心中莫名的恐惧。

　　他们从未在我面前哭闹，让年幼的我去理解他们的委屈，我凭什么让已经老去的他们再次感受生活的压力？

　　迈出家门的前一刻，我对我爸的第三任妻子说了声，“妈，我走了”。她哭了，我爸也哭了。我知道他们等这声妈等了很久，算是我的道歉吧。明年我还回来听你们训斥和唠叨，不会再让你们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