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秀璞在发言中说,当他写作长诗《“库尔斯克号”挽歌》时,总有一位年轻英俊小伙儿在脑际萦绕,他总是在透过茫茫的海水望着我,目光充满了求生的渴望。他是那么年轻纯洁,像我深爱的俄罗斯诗人叶赛宁一样生来便被悲剧所缠住,我认定这小伙儿有可能名叫安德列。我甚至认为他本身就是一首诗,并且真的为他写下了一首诗,题为《安德列,你的敲击声我听见了》。那是午夜,不幸沉没在北冰洋百米深处的“库艇”内正发出一阵阵求救的敲击声,向大海,向人类。那是透过厚厚的双壳钢板而发出的求救信号,一下又一下,开始很强,后来渐渐地弱了,再后来敲击声完全消失了――118名俄罗斯官兵就这样魂断巴伦支海底。要知道,“库艇”官兵在遇难之际首先果断地关闭了艇上的核反应堆,在关键时刻保护了大海,而将窒息与黑暗留给了自己。可以断言,此壮举并非所有国家的海上之旅所都能做到的!

“库艇”沉没了。安德列们死了。
是的,最初的“安德列”是我想象的。他年轻机警,比其他艇员更具有生命力,在死神前他可以用青春的力量敲击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但他最终还是没能逃脱死神的魔掌。我的那首诗所要倾诉的正是这种人与人在危难之际不能互相拯救的悲哀与自责。
事情多么凑巧,在彼得堡,俄方安排我们访问团与“库艇”家属会见时,安德列的母亲在座。
那是一位因失去了儿子而悲痛未尽的俄罗斯妇女。高大,静谧,眼里含着淡淡的哀伤,那是从内心深处流出的忧郁与愁绪,只有受过重创的母亲才会烙上这样难言的神情。她轻轻望了我一眼,大概知道了我就是那个为“库艇”写挽歌的中国诗人,并已经知道我们刚刚到她的儿子与战友长眠的墓地祭奠拜谒过。当翻译介绍她是安德列的母亲时,我眼前一亮,想起了那首诗。我说我曾经专门为她的儿子安德列写过一首诗,并将中文原件献给了她。当翻译用俄语将诗轻轻的朗诵给她听后,她突然走过来,在我的面颊上亲吻了一下。
烈士的母亲亲吻了我。这一吻让我感到了一种温暖与高贵;一种比任何奖赏都要珍重万分的回报与酬谢。它神圣而又伤感,沁印着母爱的泪痕……
这位名叫卡莉雅的女人告诉我,她是小学教师,共有四个孩子,安德列是她的第二个孩子,在“库艇”第二舱当发射手。她说孩子自小聪明善良,而且非常勤奋,学业极佳。高中后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俄海军某潜院,很快就提升为少尉,与旁边另一位母亲的儿子,第五舱的亚历山大是同学。她还喃喃地告诉我说,安德列一直都没有谈女朋友……这使我想起几天来,无论是在莫斯科还是在彼得堡,四处可见臂中挽着美丽女郎的俄罗斯小伙儿,目光幸福地穿街而行。安德列是军人,又是在大海深处“戍边”的潜艇服役,不可能有闲暇去享受花前月下。可想而知,当她的母亲将这件事儿告诉一位初次相见的异国人时,心里暗含着多少悲忧与酸楚。
大海让她失去了儿子;
随时可能发生的人类间相互杀戮让我们失去了安德列;
我们将还会失去谁?!
写到这儿心里有点湿。因为我又瞥见了那帧照片,那是在临别时安德列的母亲赠送给我的——记得,她是用双手捧给我的——小伙儿,海军装,目光似早晨的湖水,单纯而透明。嘴角抿着俄罗斯小伙最英俊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