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宏新街,就听见了附近的小学校操场上那些孩子的欢笑声。初春的阴郁和依旧料峭的风被这些笑声冲淡了很多,天空出现了一抹亮色。我原来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条街道,它被紧紧地包围在街区之中,显得局促而又慌乱。局促是因为空间的狭长与拥挤,而慌乱则是因为这里是一个相对落后的区域:老旧的楼房和崎岖的街道,一些小小的店铺寥落而又荒疏,如果没有小学校带来的一点生机,这里仿若多年前的老城,在时光的流动中,早已老去,也没有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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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站杰母亲拒绝好心人的捐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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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站杰与看望她的老师们开心的交流。
从我们工作的单位开车到这里大概要二十分钟的时间,从宽阔的大街进入二类街路,再拐进这条巴掌大的街巷,仿佛一种穿越。说心里话,这些年做记者深入生活搞创作,见到了太多的苦难和在苦难与不幸中挣扎的人,内心已经渐渐麻木了,而麻木更是因为我们面对苦难时的无能为力。
宏鑫砂锅居不是知名的小吃,最近慕名来这里吃饭的人却越来越多,还有从平房区来这里吃砂锅的食客。我随众前往,内心除了一点点忐忑,再无其他波澜。
为什么忐忑呢?因为我一次次告诫自己,我只是一个食客,而不是俯视者,面对那个叫杰杰的脑瘫的女孩子和她脊柱严重弯曲的父亲,面对她骑着电动车四处送餐的母亲,面对她们二十多平米的小店,面对她们用木板隔出的简易的住宿间,面对她们每天微薄的收入,我们该以什么样的视角去注视?怜悯?怜惜?同情?……也许这些都不对。所以,在进门之前,我和我的同事说,我烟瘾犯了去买盒烟。买完烟,点着一支,在宏鑫砂锅居门口,我深深地吸,然后重重地吐出烟雾,把烟头掐灭扔在初春的尘土里,慢慢地拉开门,像一个不经意的食客,在饥肠辘辘时走进热腾腾的小店。
我一眼就看出坐在面对门口的桌子前的就是杰杰,她看我进来,努力地把头扭向后灶的方向喊着什么,声音却并不清楚。我假装镇定地看她一眼,又赶紧把目光错开。我警告自己我必须是一个不经意的食客,不是来献爱心的,我只是因为肠胃的需要。在她向后灶方向呼喊的时候,我先进来的同事跟她说,“杰杰,这是和我们一起的,叫叔叔。”她听见同事这样说,扭回头来看了我一眼。“杰杰,你好。”我说了句话后假装若无其事地和同事坐在一起。这时候,杰杰的妈妈从后灶出来,热情地招呼着我们,我说:“今天我请客,兄弟们工作很累,都能吃,多点些东西。”她一边把菜谱递给我的同事们一边嘱咐:“别多点,吃不了浪费了。”我说:“没事儿,这帮家伙能吃。”其实,我知道同事并不能吃,我想多点是因为想多在这里花点钱。这样想时,我又告诫自己我们没有俯视的权利。同事们点了几个菜,砂锅、米饭、坛肉,满满的一桌子……吃不了,但是我们都在狼吞虎咽,这才是我喜欢的情绪,我们需要食物,而不是献爱心。
就在我们吃饭的时候,又有两伙客人进来,杰杰都是使劲地扭头向后灶的方向呼喊着,似乎喉咙里滚着闷雷,没有成年的闷雷声……然后,她的妈妈走出来,热情地招呼着客人。两伙客人里,年岁大的那两位是一对老夫妻,看起来并不富裕,“点一个砂锅,两张饼。”那个阿姨告诉杰杰的妈妈。另一伙客人是三个女孩,一看就是机关里工作的,文静而又端庄。默默点餐之后,相互说话,还不时地看着杰杰。她们的眼神是那种迅速掠过的,带着怜悯与温情,又迅速躲开的,然后又偷偷地看一眼。杰杰坐在自己的桌子前,桌子上有一个作业本,歪歪扭扭地写着文字,能看得出来她很用功,本子只剩下几页空白,前面写过的页码已经被翻得发黑,有了磨损。我的同事一边吃饭,一边和杰杰说话。他说:“杰杰,这位叔叔是作家,可以教你写作文。”同事指着我,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杰杰,我说:“好孩子,你想写,叔叔就教你。”杰杰努力地点点头,需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笑得出来,但她还是笑了,用含混不清的语言跟我说:“谢,谢,叔……叔。”她喊出的第一声“叔”字很用力也拉得很长,而后一个“叔”字则很短促,是那种用力之后的戛然而止。我不想让杰杰多说话,只是微笑着点点头又回头吃饭。
年岁大的两位食客很快就吃完了,砂锅里的汤菜都没吃太多,只把饼吃完了。他们看一眼杰杰,又相互对视了一下,掏出二百块钱放在杰杰的桌子上转身就走。杰杰看见这二百块钱马上反应过来,用力地喊,吃力地伸出右手抓起钱要还给他们。她喊得急切,却追不上急忙走出去的老夫妻。杰杰看着我们,眼神里都是哀求,我知道,她是让我们帮助她把钱还给那对老夫妻。我们谁也没有动,她的爸爸妈妈听见她的叫喊赶紧从后灶里跑出来,看见杰杰手里的二百块钱马上明白了,两个人一前一后追出去还钱。我的同事看见这个情景,也拿起相机追了出去。钱,最后还是还了回去,只留下了买单的钱。我同事说,那对老夫妻很遗憾没能献一份爱心,他们就是来看杰杰的,并尽其所能地做一点事。看见爸爸妈妈把钱还了回去,杰杰脸上的紧张没有了,她又恢复了平静坐直了身子,眼睛凝望着外面的街道和偶尔走过的行人。
我们也很快吃完了,同事要抢着结账。我说:“不,说好了我来请的。”我的坚决让同事放弃了买单的念头,我对杰杰的妈妈说:“给我算账!”“一百零四元。”她递过来单子。我掏出一百,又拿出十块钱零钱,她说:“四瓶汽水算我的请客,就收一百。”我说:“谢谢老板!”当我说出谢谢的时候,我看到杰杰很开心,很开心,脸上出现了浅浅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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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网记者赵亚东听杰杰讲她喜欢读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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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瘫女孩陈站杰一家曾经居住过的4平方米阳台。
看到杰杰的微笑,我感觉这个阴郁的晌午瞬间就明亮了起来。
我们四个吃午饭的人,其中的一个就是患病的杰杰丢失了她的“双腿”——电动三轮之后,迅速给予关注并写了一系列报道的我们东北网的记者。他写的连续报道推出后,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很多看了东北网报道的网友和读者都纷纷献出爱心,很快为杰杰买了一台崭新的电动车,他们还赶来宏鑫的砂锅居吃饭,买单时也都多扔钱,想献一份爱心。但除了应收的饭钱,杰杰一家一分也没有多收。特别是杰杰,她一看见爱心网友多给的钱就会啊啊的喊,费力地举起右手把钱还回去。
我的同事让我看看他们一家用木板隔开的简易的住间,但是我拒绝了。我不能!我知道他们生活的拮据,毕竟家有一个脑瘫的女孩,这是一个大不幸;我知道他们夫妻为了孩子一直打四份工,直到身体累垮,得了好几种疾病;我也知道,他们曾经住过四平方米的棚厦,在两个楼房之间的缝隙里;我也知道,他们现在这个只有三四张桌的小店每天也就收入一百多块钱,仅仅够糊口!
尽管我知道这些,但是我依然仰视他们,仰视他们每天的起早贪晚,仰视他们每天的风雨奔波,仰视他们的精打细算,仰视他们忙碌时的满头大汗,仰视他们在苦难中淬火,锤炼出的那份遥远的光亮与希望。而面对杰杰,我心生敬意,一个十五岁的女孩患有脑瘫,但是她不愿意被施舍。
其实我们辗转来这里吃饭,也是想献一份爱心,但是我一次次告诉自己,面对深处苦难中的人,更大的爱应该是平视和尊重。尤其是这些在苦难中自立自强勇敢前行的人们,更应该值得我们敬重。所以当杰杰的妈妈为我们抹了四元的零钱时,我内心无比的轻松,我说出的那一声谢谢是真诚的,我也深深地知道活在这人间,我们应该彼此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