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中的一条街道

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常新港

常新港

　　在我成长中最需要书的时候，我没有书。那个时候，中国人都没有书读。

　　我需要书读的时候，我们家的书都被抄走了。我的生活遭遇的是中国文革十年。我的爸爸被打成“牛鬼蛇神”，我成了狗崽子。那个时候，中国的书几乎都成了黑书，禁书。中国的孩子没有书可读，当然，他们也就没有了选择书的权力。

　　我抓到什么书都会读的，至少读两遍。我没有选择。我整日像饿狼一样嗷嗷待哺。有一天，我在家中的用木板搭成的仓库角落里，竟然找到了一本书，它很厚，翻开它，才知道它是从右向左翻阅的，里面的字都是繁体字，一句里竟然有五六个字需要猜测。它的名字叫《城与年》，作者是俄罗斯作家费定。

　　我在那个下午，走进了书中。那年，我十二岁。我想告诉你们，我走进了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城市，走进了一条陌生的街道，走进了完全陌生的世界，也遭遇了一群陌生的人。

　　在书中的柏林，我认识了德国男青年冯穆林舍脑，德国女青年玛丽。在书中的圣彼得堡，我认识了俄国青年安得烈，认识了俄国姑娘丽妲。在那本书中，我知道了人类情感中有爱情，有异国恋。这些字眼闯入我年少的心。随着我的深入阅读，随着书中画卷的展开，我才知道第一次世界大战。我也才知道人类的战争，竟然使用了细菌战。

　　书中的异国恋变成了悲剧。我跟着书中的人物，体会到恐惧、失落、绝望、残酷、还有人类自己制造的苦难。还有时时留在内心里的挥之不去的疼痛。

　　几十年过去了，我经历了许多，也看见了许多。我心灵的储藏室里也堆满了尘世的记忆，但是，我始终离不开圣彼得堡的一条街道：在昏黄的路灯下，一排排双目失明的士兵慢慢地走过，后面的士兵把手搭在前面士兵的肩膀上，我不知道他们走向哪里？到底能不能走出人世间的黑暗。我从头至尾同情的俄国青年安德烈，因为战争和爱情的绝望，他也出现在了那条街道上，他茫然地踉跄着，迈不动脚步，他觉得腿很沉重，像灌了铅，低头看时，一群群肥硕的老鼠踩过他的脚面，让他无法前行。

　　我第一次知道了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它叫沉重。现在的中国孩子，可能要等到二十岁的时候，三十岁的年纪，才可以触摸那个叫沉重的东西吗？不，我们应该知道它的存在。我是在十二岁的时候认识了沉重。等到我踏入社会面对更多沉重的时候，我才能从容地面对。

　　我庆幸自己在十二岁的时候遇见了一部好书。

　　《城与年》这本书，我看了十遍。那条街道，我走进了数十次上百次。有时是在白天的遐想中，有时是在睡梦中。

　　我知道在人类历史上，人类拥有阳光、爱情、美好、春天、幸福、快乐，还有我们离不开的甜蜜。但是，我们应该知道世界上还有我们必须知道的另一面。

　　我非常肯定地说，一部优秀的文学图书，它都是一扇打开的、通向复杂人生的大门。我也非常肯定地说，儿童文学一定要向成长中的孩子讲人生。一部讲人生的书，才会对成长中的孩子有益。

　　我为孩子写作，我无法回避苦难、人生、承受、坚忍、生存、死亡等等字眼，这在一个人的生命长河中，我们必须面对。

　　假如，我们有意地回避，只会推迟一个孩子对社会的认知，丧失进入社会的能力。让我担心的是，我们的家长和一些人，常常青睐那些粉饰生活，矫揉造作的作品，把它们捧给我们的孩子，觉得这种作品不会伤害孩子。但是，这些作品伤害的是孩子有限的阅读时间和漫长的未来。尤其是今天的孩子，他们太需要人生的经验和生存的能力了。

　　直截了当地说，孩子应该读能够提供给他们人生经验和生存能力的书。我想说得是，一个俄罗斯作家的作品，影响了一个生活在北大荒的孩子，并教会这个孩子认清了这个世界，成为了一个作家。

　　常新港简介：

　　常新港，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主要作品有《独船》、《青春的荒草地》、《陈土的六根头发》、《五头蒜》等。曾多次获得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