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文学在后苏联俄国的困境会改变吗?
首都师范大学博士生导师 林精华

林精华
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在俄国文坛产生的效应,远不及欧美国家。认为诺贝尔文学奖对世界文学有巨大影响力的著名畅销书作家普里列平,得知莫言获奖消息时,却担心“评价标准似乎有些偏差”,认为当代俄罗斯作家更有资格获奖。同样,著名作家普罗汉诺夫承认不熟悉莫言的作品,认为莫言获奖意味着“中国经济的崛起推动中国的文化建设”,形成了“共产主义意识形态与儒学传统相结合”的模式。侨居以色列的前苏联著名诗人古别尔曼说,在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中,他只认识村上春树,他更愿意推荐维克多•佩列文,虽然后者创作与莫言有相似。更有甚者,著名的音乐人阿纳托利•涅曼声称,“我乃因诺贝尔奖才听说莫言这个名字……此前获奖者多为声望赫赫的大作家,如福克纳、马尔克斯、布罗茨基等。其后我就再没记住一个能震撼世界的名字”。
对于中俄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满怀期待的中国人来说,得知莫言获奖在俄国是如此境遇,自然深感困惑。其实,此事对后苏联俄国致力于从汉语和英语译介当代中国文学的杰出汉学家叶格洛夫来说,也很狐疑。他毕业于彼得堡大学东方学系,翻译有苏童《我的帝王生涯》(翻译成《我苦命的家国》)、《妻妾成群》(译成《井底的月亮》),莫言获奖以后翻译了《酒国》和《丰乳肥臀》。2012年岁末接受《花花公子》杂志专访《为何俄国人几乎不读中国作家之作》,解释了这类矛盾现象:一方面俄国翻译了当代中国的许多文学作品,另一方面俄国少有出版社对中国作家有兴趣,俄国少有人知道当代中国文学。原因很多,最重要的是对中国文学由来已久的刻板印象——了无生趣、陈词滥调、枯燥无味,这种印象源自“文革”,但是的文学确实被用作政治宣传的工具,当时阅读这种宣传品是不可能的。但改革开放30年来,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中国文学已完全是另一种景观,出现了占据世界文坛重要位置的许多作家作品,除了莫言之外,还有如贾平凹、余华、苏童、毕飞宇、王安忆等。俄国读者对这种情形了解甚少,直接导致比英、法、德等大国读者认识当代中国文学要弱很多。
不仅如此,商业出版社不清楚中国文学、不了解中国作家,不能预测俄国读者对俄国文学反应,也不想冒险。市场上人想知道中国作家的读者也不很多。在俄国出版的当代中国文学译作,有不少是译自西欧语,因为出版商认为,西方已经进行过市场测试,如行动出版社推出的出生于巴黎的美籍华裔女作家席丽扎长篇小说《上海姑娘》就是从英文翻译的,但斯别什涅夫翻译林语堂《吾国吾民》——译名为《中国人:吾国与吾民》,依据的是上海学林出版社出版的汉语本《中国人》,而不是依据林语堂《吾国吾民》英文。而且断言,直接从汉语翻译中国文学作品是很难的,直接从汉语翻译成本太高,最终的商业利润不值得这么努力。
实际上,还有更重要原因——国家不重视翻译汉语言文学的译介和研究。在苏联时代,文化和科学领域是存在国家意识形态干预,但东方学研究得到长足发展,出现了谢列勃廖科夫、彼得罗夫等专门译介当代中国文学的汉学家。现在国家重视东方学中的中国古典精神文化,如由季塔连科院士主编、东方所东亚文明比较研究中心主任卢基扬诺夫和东方所中国部主任科布泽夫任副主编的六卷本《中国精神文化百科全书》(莫斯科“东方文献出版社”2006-2010年),作为耗时十五年之久才得以完成、出版的杰作,立足于300年来俄罗斯汉学基础、广泛参考中国和欧美汉学成果的皇皇巨著。该作共六卷,包括中国哲学卷(342个条目涉及逻辑、辩证法、伦理和美学等概念和代表性人物)、神话与宗教卷(462个条目涉及神话、民间信仰、世界观和儒释道等)、文学和语言文字(305个条目涉及中国自古至今的各体文学及其代表性人物,和汉语史、语音、词汇、方言等)、历史思想和政治及法律文化、科学技术和军事等六大门类,普遍尊重苏联时代的重要汉学成果,当代中国文学涉及甚少。举行首发式时文化台和《莫斯科新闻》报等主流媒体进行了专题报道,科学院院长亲自转呈给时任总统梅德韦杰夫和总理普京,此后普京又把它作为国礼送给胡锦涛主席和温家宝总理(官方电视台和独立台、24小时台都分别报道)。同时,政府还重视现实的中国问题和俄中关系研究,但因为当代文学在中国地位下降到不足以影响俄中关系,所以科学院东方所和远东所、莫斯科大学亚非学院和彼得堡大学汉语系等,少有人专门研究中国当代文学,造成能译介中国当代文学的真正汉学家越来越少。叶格洛夫认为俄国缺乏能准确翻译姜戎《狼图腾》的作者也难以寻觅。这也就是西方读者对当代中国文学的接触比俄国更多,且常常从中国传统文化角度解释当代中国文学的独特性。正因为如此,当代中国文学在欧美汉学界地位较高,并通过汉学家的努力,造成对西方影响较之过去更甚。
对当代中国文学翻译不及苏联时代,还因为较之于中国政府能提供名目繁多的基金和经费,用于支持出版外国文学作品,俄国则要少得多。1991年叶格洛夫编辑和翻译了《当代中国小说集》,当时的列宁格勒出版社却因经济原因而没有出版。这种情形持续了十多年。这就造成阿尔杰姆日丹诺夫《该是俄国熟悉中国文学的时候了》所说,在俄国任何城市的大街上很少遇到知晓中国当代文学的市民。尤其是,莫言作品翻译远不及英语和法语,莫言11种作品已经被英译成6种,在俄国只是两种。也就是说,西方更熟悉莫言。在俄罗斯国立图书馆所收藏的当代中国文学俄译本,不超过三五百本。在图书市场上,中国作家作品不及日本文学那样丰富,出版量通常有限,且如中国文学经典那样价格不菲,甚至出色点校的四卷本《西游记》,也因售价奇高,造成需求有限。这种情况显然不适宜于两国民众相互了解的需求。莫言获奖引起俄国社会一定程度的轰动,但大部分普通读者很少过问中国文学的作者具体是什么人。
然而,即便如此,我们认为,中国作家不久的将来会得到俄国读者承认的,因为当代中国文学在俄国的转型中还是不断被译介的。1992-2012年俄国有24个出版社推出了87位当代中国作家的182种作品,其中翻译最多的是王蒙、冯骥才、贾平凹、残雪、王安忆。据彼得堡大学东方学系副教授罗基诺夫所提供的数据,期间俄国对当代中国文学的出版印刷量达11.4万册,重要作品包括《飞翔的菲尼克斯:当代中国小说》(1995)、《上海人:中国作家作品集》(彼得堡2003)等。2007是俄罗斯的“中国文化年”,由中国作协编辑并资助翻译三卷本《中国当代中短篇小说选集》在莫斯科出版,其中第三卷《红云》收录了由马雅茨基翻译的莫言短篇小说《姑妈的宝刀》:莫言作品在俄国的第一篇译作。2007年第四期的《花花公子》杂志曾刊载了叶格洛夫翻译的《酒国》片段。当代俄国汉学界关于当代中国的认知,关注到大量中国人移居海外现象,所以当代中国文学就不限于大陆本土,还扩大到华侨文学,他们创作了许多叙述新中国艰难历程,使用了大量的新概念、新诗学、新文献、新的家国情怀等,于是2012年彼得堡出版的从香港移居美国的作家贞之作《转折处的一个女孩》,讲述来自东方的人适应西方社会之艰辛,就热销彼得堡。尤其是近年来俄国出版了一系列当代中国的言情小说,如上海作家棉棉的《糖》、卫慧《上海宝贝》和《我的禅》(译为《嫁给佛陀》,以及蔡骏的神秘侦探小说《病毒》和《诅咒》、姜戎《狼图腾》、苏童《我的帝王生涯》(译为《末代皇帝》)。2012年8月31日北京的俄国文化中心和俄中出版协会合作备忘录,涉及许多重要作家作品的俄语译介。
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让全世界热议中国文学,时间很巧,正值叶格洛夫所译的《酒国》在彼得堡出版之际,也就引发俄国读者对莫言作品的及时关注;进而,叶格洛夫也就得以继续翻译《丰乳肥臀》,并在2013年面世。这两个全译本的中国文学作品问世,有助于俄国读者了解当代中国文学。叶格洛夫访谈《鹤立鸡群的莫言》就说:中国改革开放30年来,“文学的发展也令人瞩目,取得了巨大成就”,莫言代表了一代作家群,他是这些作家群中的佼佼者,是一位“人民作家”,“不需要走入人民中间去了解人民”,不同于来自于“知识阶层”、对法语稔熟、“深受欧洲文学传统的影响”、接近“荒诞派文学”的高行健,宛若“鹤立鸡群”。莫言获奖,会刺激出版商和读者对当代中国文学的兴趣,和世界共享莫言,以及贾平凹、余华、苏童、毕飞宇、王安忆等优秀文学家作品也会得到译介,这些会促使俄国读者形成当代中国文学真实印象,并通过他们的作品打开熟悉中国的窗户和大门。
应该承认,这种文学行为,连同当代俄国汉学界对传统中国文化的基础性研究工作,重建了转型中的俄国民众关于中国的知识结构、丰富了对中国的认知、促使他们从精神深处承认中国的存在,并因为汉学相较于世界各国之学,以艰深而著称,这些汉学家及其成就能得到社会大众的普遍尊敬,从而影响了当代俄国文学,如别列文小说创作中佛教因素除了藏传佛教,也有汉传佛教。对此,著名文学评论家瓦列里•邦达连科《酒与烤婴孩的国度》认为,阅读该作,“一而再、再而三地联想起佩列文,特别是索罗金”,感觉“俄罗斯人与中国人的确非常接近”,特别是在“后社会主义时代我们的迷茫与顿悟这方面”更是如此。然而,汉学界因为对中国传统形象的建构,是立足于帝俄-苏联时代汉学史基础,并且重新凸显了部分汉学史遗产、尊重苏联时代的汉学成果,这又强化了俄国人对自身有能力建构中国形象之合法性的自信,进一步导致因欧洲化是后苏联俄国的主流,中国传统之于俄国的价值更多的是知识性的,与国家战略紧密相关的汉学虽然是得到体制支持的艰深学问,但仍然难以进入欧化潮流下的俄国知识体系。这是关乎俄国能否根本性改变中国文化认知的关键性问题。这个问题解决得程度,决定着俄国译介和研究当代中国文学的汉学家在中国和国际汉学界的地位。
林精华简介
林精华,1965年生于安徽黄山市,1997年毕业于北京师大外文系并获博士学位,2003年晋升教授。现为首都师大博士生导师、华东师大国际关系与地区发展研究院特聘教授。三次赴俄留学、多次在香港道风山汉语基督教文化研究所驻所研究,即将受邀访学牛津大学、爱丁堡大学和曼彻斯特大学。系中国欧美同学会留苏分会、中国俄罗斯文学研究会、中国中外文论学会等理事,以及中国高教学会外国文学专业委员会、中国外国文论和比较诗学研究会、中国外国文学教学研究会等常务理事。